编者按:20世纪六、七十年代,中国面临紧张的国际形势,根据关于加强备战、巩固国防的战略部署,国家决定在被划为“小三线地区”的安徽南部山区,建设上海的后方工业基地,简称上海小三线建设。跃进机械厂就是当时重点建设的小三线单位之一,位于黄山市岩寺镇。厂里的老职工沈阿昌是浙江绍兴人,他因为国家政策允许,自愿来到黄山参加小三线建设。他在跃进机械厂里做了17年采购员,他说当采购员的时候是自己一生中觉得最自在开心的日子。
“当时我们跑去浙江买黄鱼,厂里派我去采购的,黄鱼只要3毛六分钱啊,那时候这个地方是连黄鱼都没有的”,他用手比划着,5根手指握成一个空心的圆,还不够,又用3根手指并到一起比出宽度,说到:“你看看,这么大的黄鱼啊,只要3毛六分钱诶”。
在只有几平米的小房子里,沈阿昌老人说起当时在跃进机械厂做采购员的经历,语气里仍是止不住的骄傲,说到激动处,手用力地拍着大腿,笑起来眼睛眯成缝。
他如今已经退休,住的房子还是跃进厂原来的职工宿舍,位于“皖机四村”1号楼的3层。因为腿脚不便,不久前他的儿子又帮他和老伴在1楼租了间小房间。不足10平米的房间里,除了一张窄小的床和一个不大的桌子,紧紧巴巴地还挤进了一个破旧的躺椅,一条打着补丁、看不出颜色的毯子垫在躺椅上。沈阿昌就坐在这里,说起了自己和“小三线”的故事。
沈阿昌是浙江绍兴人,1957年时20岁的他去了江苏镇江当兵,4年后调到了上海第一钢铁厂接受培训。本计划培训结束可以到马鞍山钢铁厂工作,但培训结束后,正逢国家困难时期,他为响应国家支援农业第一线的号召,为了祖国,回到了绍兴老家,开始了自己10年的务农生活。
“当工人光荣啊,那时候能当工人都是蛮好的,待遇也好嘛”,仅仅因为这样简单的原因,沈阿昌结束了务农工作,遇上了他后来人生的重要关键词之一——“小三线”建设。1971年,中央出台政策,凡是57年参加工作的,61至62年支援农业的工人,国家都承认是老工人,允许他们可以参与支援上海小三线的工作。时任当地生产大队长的沈阿昌知道了这个消息,立马就去当时在浙江负责为上海小三线招工的地方报了名。当年的9月份,坐上了“小三线”厂里包的大客车,在这边迎接队的敲锣打鼓中,他来到了跃进机械厂。
跃进机械厂是位于黄山的上海小三线建设重点企业之一。他71年进厂时,厂里已经开始了生产,起初沈阿昌负责炊事,干了1年,因为是党员,人又忠厚老实,干事勤快,所以就被优先选出来,当了厂里后勤处的一名采购员。那时他说自己跑遍了黄山的食品站、粮站,和里面的工作人员关系处得甚至比和厂里同事处得还好。一次食品站的员工生孩子,他开车出去送产妇去医院,没想到半路孩子就生下来了,因为是冬天,天很冷,怕产妇和孩子冻着,所以他就把自己的大衣立马脱下来给他们披上,结果过了几天厂里就把新衣服发了下来。
后勤工作里采购属于核心工作,做得好坏直接影响厂里工人的生活。那时是哪里的物资比较便宜就去哪里购买,他去过中国的大江南北,宁波、台海等等都有他的足迹。当时采购的物资,大多是吃的,所有物资都从上海运来,成本太高,所以尽心尽力自己找便宜的物资,为厂里节约成本。沈阿昌说,“领导对我们好,我们也要对得起他们,能做多好就做多好”,他顿了顿,又说了一遍,“领导看得起,我们也争光,没人贪的。”
现在他说起当时自己采购来的“好东西”,还是记忆犹新,土鸡四角五分钱一斤,去山东买苹果1毛钱1斤,鸭子七角钱一斤,几百块钱能买满满一大车。当时三线厂的生活水平相对于黄山当地,可以说是非常好的,“尤其我们跃进厂,真是蛮好的”,厂里有两个专门放鱼和肉的大冷库,还定时有从上海运来的肥皂、香烟、茅台酒等等,“上海员工像独生子女一样的哇”,说完这个比喻沈阿昌忍不住笑了起来,他的老伴搬了个小板凳,就坐在房间外面一直静静地看着他,听到这里埋怨起来“说那些干什么?”沈阿昌也不反驳,笑一笑继续说下去,谈起采购员那一段的往事,他脸上的神采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,眼睛里有隐隐的光。
也不是所有的采购都很顺利,沈阿昌说自己也有过“失手”的时候。有一次他去苏北买猪油,一家店里猪油的品质很好,价格也不贵,但是老板要求他们买一桶猪油,就得顺便再买自己店里的一桶榨菜,当时沈阿昌看在猪油好的情况下就答应了,结果后来仔细看的时候才发现榨菜的质量很差,“那时候我们去帮厂里买东西,那就跟买自己的东西一样的,我一看那个榨菜,那我哪能买回来呢?”
他顿了一下,“可是不行啊,我们都答应人家了啊”,他的脸上冒出一种不符合年纪的狡黠,“那么我就赶紧跑回去,把自己带来的盆藏起来几个,就少买他几桶猪油,少几桶榨菜了哇。”他语速很快,操着一口夹杂着上海腔调,又融入了黄山方言的绍兴普通话,声音突然大起来。说完别人还没反应过来,自己先大笑了起来。
从1971到1988,沈阿昌一共做了17年的采购员。他说当采购员的时候是自己一生中觉得最自在开心的日子。开车采购的日子,到其他厂里看看老乡,帮村民之间搬运、传送物件。员工、村民生活需要、接送家属,就随时做他们的司机。“当时安徽70多个三线厂,我几乎每个都跑过了啊,有时候出去采购,如果顺路还想办法路过绍兴老家,回去看一眼嘛,但也常常不能长待。”
1986年因为政策变动,上海三线厂撤回,由黄山市接收了跃进机械厂,改名为“皖南机床厂”。厂里原来上海来的三线工人全部返回上海,而沈阿昌留了下来,继续做厂里的采购员。问起那时的情况,他并不是太清楚,对于历史大背景和厂里的一系列变动,沈阿昌似乎记得很模糊,甚至还不如对采购鸡鸭等的价格记忆得清楚。1993年沈阿昌因为年纪到了,另一方面又不适应新的厂长和同事,他选择了内退,一个人转去上海做生意,那时候的他已经56岁了。
过了5、6年,他的儿子身体出现问题,老伴又得了胃病,沈阿昌又回到了黄山,真正开始歇了下来。多年过去了,他住在当年做采购员时住着的地方,拿着每个月2354块钱的退休金,每天买菜、洗衣服,像个一生平顺的老人,三线厂的那些往事似乎都不曾有过。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老伴在房间里收拾刚刚被弄乱的小床和躺椅,夕阳的余辉照在他微微佝偻者的背,沈阿昌突然说了一句,“现在我已经81岁了,当时上海人走,一共留下来5个老职工,只剩我一个了,现在只有我了。”说得轻巧平淡,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,还是在向谁说,好像无关紧要的样子。